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长安城内有一条巷:北边为头,南边为尾,千百米长短;五丈一棵小柳,十丈一棵大柳。
那柳都长得老高,一直突出两层木楼,巷面就全阴了,如进了深谷峡底;天只剩下一带,又尽被柳条割成一道儿的,一溜儿的。
路灯就藏在树中,远看隐隐约约,羞涩像云中半露的明月,近看光芒成束,乍长乍短在绿缝里激射。
在巷头一抬脚起步,巷尾就有了响动,背着灯往巷里走,身影比人长,越走越长,人还在半巷,身影已到巷尾去了。
巷中并无别的建筑,一堵侧墙下,孤零零站一杆铁管,安有龙头,那便是水站了;水站常常断水,家家少不了备有水瓮,水桶,水盆儿,水站来了水,一个才会说话的孩子喊一声“水来了”
!
全巷便被调动起来。
缺水时节,地震时期,巷里是一个神经,每一个人都可以当将军。
买高档商品,是要去西大街、南大街,但生活日用,却极方便:巷北口就有了四间门面,一间卖醋,一间卖椒,一间卖盐,一间卖碱;巷南口又有一大铺,专售甘蔗,最受孩子喜爱,每天门口拥集很多,来了就赶,赶了又来。
巷本无名,借得巷头巷尾酸辣苦咸甜,便“五味,五味”
,从此命名叫开了。
这巷子,离大街是最远的了,车从未从这里路过,或许就最保守着古老,也因保守的成分最多,便一直未被人注意过,改造过。
但居民却看重这地方,住户越来越多,门窗越安越稠。
东边木楼,从北向南,一百二十户,西边木楼,从南向北,一百零三户。
门上窗上,挂竹帘的,吊门帘的,搭凉棚的,遮雨布的,一入巷口,各人一眼就可以看见自己门窗的标志。
楼下的房子,没有一间不阴暗,楼上的房子,没有一间不裂缝;白天人人在巷里忙活,夜里就到每一个门窗去,门窗杂乱无章,却谁也不曾走错过。
房间里,布幔拉开三道,三代界线划开;一张木床,妻子,儿子,香甜了一个家庭,屋外再吵再闹,也彻夜酣眠不醒了。
城内大街是少栽柳的,这巷里柳就觉得稀奇。
冬天过去,春天几时到来,城里没有山河草林,唯有这巷子最知道。
忽有一日,从远远的地方向巷中一望,一巷迷迷的黄绿,忍不住叫一声“春来了”
!
巷里人倒觉得来得突然,近看那柳枝,却不见一片绿叶,以为是迷了眼儿。
再从远处看,那黄黄的,绿绿的,又弥漫在巷中。
这奇观曾惹得好多人来,看了就叹,叹了就折,巷中人就有了制度:君子动眼不动手。
只有远道的客人难得来了,才折一枝二枝送去瓶插。
瓶要瓷瓶,水要净水,在茶桌几案上置了,一夜便皮儿全绿,一天便嫩芽暴绽,三天吐出几片绿叶,一直可以长出五指长短,不肯脱落,秀娟如美人的长眉。
到了夏日,柳树全挂了叶子,枝条柔软修长如长发,数十缕一撮,数十撮一道,在空中吊了绿帘,巷面上看不见楼上窗,楼窗里却看清巷道人。
只是天愈来愈热,家家门窗对门窗,火炉对火炉,巷里热气散不出去,人就全到了巷道。
天一擦黑,男的一律裤头,女的一律裙子,老人孩子无顾忌,便赤着上身,将那竹床、竹椅、竹席、竹凳,巷道两边摆严,用水哗地泼了,仄身躺着卧着上去,茶一碗一碗喝,扇一时一刻摇,旁边还放盆凉水,一刻钟去擦一次。
有月,白花花一片;无月,烟火头点点。
一直到了夜阑,打鼾的,低谈的,坐的,躺的,横七竖八,如到了青岛的海滩。
若是秋天,这里便最潮湿,砖块铺成的路面上,人脚踏出坑凹,每一个砖缝都长出野草,又长不出砖面,就嵌满了砖缝,自然分出一块一块的绿的方格儿。
房基都很潮,外面的砖墙上印着返潮后一片一片的白渍,内屋脚地,湿湿虫繁生,半夜小解一拉灯,满地湿湿虫乱跑,使人毛骨悚然,正待要捉,却霎时无影。
难得的却有了鸣叫的蛐蛐儿,水泥大楼上,柏油街道上都有着蛐蛐儿,这砖缝、木隙里却是它们的家园。
孩子们喜爱,大人也不去捕杀,夜里懒散地坐在家中,倒听出一种生命之歌,欢乐之歌。
三天,五天,秋雨就落一场,风一起,一巷乒乒乓乓,门窗皆响,索索瑟瑟,枯叶乱飞,雨丝接着斜斜下来,和柳丝一同飘落,一会儿拂到东边窗下,一会儿拂到西边窗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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