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水印流着口水,他想象中红烧肉的气味与晚霞一起弥漫了大片棉花田,只有棉桃与狗在想象之外。
随后铁又成了铁,而铁块却不再是铁块,成了水印的手艺。
水印不在乎铁块变成了什么,他只在乎铁块被烧红后那个华美、梦幻的有限瞬间。
这个瞬间里铁块完成了他的愿望,这个瞬间无比阿弥陀佛,弥漫了红烧肉的气味。
棉桃问:“你怎么弄得那么利索?你怎么把铁块弄成了这么多东西?”
水印说:“我在庙里只想着打铁,别人诵经我在脑子里打铁,都打了一万遍了,我现在只是从火里头把它们捡出来。”
棉桃说:“你哪来那么大力气?”
水印说:“我不费力气。
只怕想不到,不怕做不到,只要你想到了,再硬的东西都听你的话,都软,都巴结你,你把它弄成什么它就是什么。”
棉桃没听懂水印的话,水印的话在棉桃的耳朵里像经书,听了一辈子,没弄懂一句。
而棉桃又发现了水印格外偏爱铁钉,几乎所有的下脚料全被水印打成了钉子。
棉桃注意到水印锻打铁钉时有一股更为奇特的冲动神态。
他弓着背脊,脖子?得很长,把长长的铁钉打得棱角分明,是那种时刻准备切入木料的庄严模样。
那些铁钉码得整整齐齐,放在木箱里头,上了一层铁锈,终日心怀鬼胎。
棉桃在一个下雨的午后终于问水印说:“你打这么多铁钉做什么?”
水印没有回话,却拿起一把铁钉重新放进了炉膛。
他亲自拉起风箱,火焰在空中活蹦乱跳,他把回炉铁钉烧得通红透亮,用火钳夹起一颗,透过这只半透明的铁钉注视远方,整个世界交相辉映起铁钉的玫瑰红。
水印微笑着满足地回答了棉桃的话,只用了三个字,说:“钉棺材。”
水印随后拿起锤,整个铺子里随即飞扬起死亡星火,蓬蓬勃勃,到处都有迷人的ju形弧光。
水印顺手把火钳塞进了淬火水缸,“吱”
的一声,玫瑰红即刻消亡。
水印脸上的微笑随之消亡。
钉子死了。
从头到脚全是死相。
钉子死了更像钉子,正如人的尸体越发像人。
棉桃想得出铁钉被水印挑着前往集市时的模样,那些铁钉被装在糙包里头,一路发出死亡的召唤,尔后探出头,表情古怪地盘算天空与远方。
那个货郎第一次路过铁匠铺是在某年的六月,这个季节大地以夏麦作为标志,满眼金光灿烂。
麦地的黄色变得饱满,每一颗麦粒都带了一根芒刺,这是麦子的炫耀性姿态。
货郎从麦地里走了过来,他的整个行进过程只看得见上半身,这使他的出现带上了虚幻性。
货郎走到大槐树下面,看到铺子的茅糙屋顶长满了杂糙,玉立在没有风的六月。
货郎坐在铁砧的对面,向水印要了一碗水,送水来的却是棉桃。
水印与货郎共享了一壶清水,作为报答,货郎把手伸进褡裢,摸出一面小圆镜,巴掌那么大。
棉桃隔着铁砧接过镜子,惊奇地从镜子里发现了自己。
也就是说,棉桃惊奇地发现自己的一只手把自己提了起来,放在了自己的对面。
棉桃慌忙转动手弯,阳光与麦地一齐向她汹涌过来,天地间一大堆难以表述的现状顷刻间昭然若揭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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