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写在《坟》后面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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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听到我的杂文已经印成一半的消息的时候,我曾经写了几行题记,寄往北京去。
当时想到便写,写完便寄,到现在还不满二十天,早已记不清说了些甚么了。
今夜周围是这么寂静,屋后面的山脚下腾起野烧的微光;南普陀寺还在做牵丝傀儡戏,时时传来锣鼓声,每一间隔中,就更加显得寂静。
电灯自然是辉煌着,但不知怎地忽有淡淡的哀愁来袭击我的心,我似乎有些后悔印行我的杂文了。
我很奇怪我的后悔;这在我是不大遇到的,到如今,我还没有深知道所谓悔者究竟是怎么一回事。
但这心情也随即逝去,杂文当然仍在印行,只为想驱逐自己目下的哀愁,我还要说几句话。
记得先已说过:这不过是我的生活中的一点陈迹。
如果我的过往,也可以算作生活,那么,也就可以说,我也曾工作过了。
但我并无喷泉一般的思想,伟大华美的文章,既没有主义要宣传,也不想发起一种什么运动。
不过我曾经尝得,失望无论大小,是一种苦味,所以几年以来,有人希望我动动笔的,只要意见不很相反,我的力量能够支撑,就总要勉力写几句东西,给来者一些极微末的欢喜。
人生多苦辛,而人们有时却极容易得到安慰,又何必惜一点笔墨,给多尝些孤独的悲哀呢?于是除小说杂感之外,逐渐又有了长长短短的杂文十多篇。
其间自然也有为卖钱而作的,这回就都混在一处。
我的生命的一部分,就这样地用去了,也就是做了这样的工作。
然而我至今终于不明白我一向是在做什么。
比方做土工的罢,做着做着,而不明白是在筑台呢还在掘坑。
所知道的是即使是筑台,也无非要将自己从那上面跌下来或者显示老死;倘是掘坑,那就当然不过是埋掉自己。
总之:逝去,逝去,一切一切,和光阴一同早逝去,在逝去,要逝去了。
——不过如此,但也为我所十分甘愿的。
然而这大约也不过是一句话。
当呼吸还在时,只要是自己的,我有时却也喜欢将陈迹收存起来,明知不值一文,总不能绝无眷恋,集杂文而名之曰《坟》,究竟还是一种取巧的掩饰。
刘伶喝得酒气熏天,使人荷锸跟在后面,道:死便埋我。
虽然自以为放达,其实是只能骗骗极端老实人的。
所以这书的印行,在自己就是这么一回事。
至于对别人,记得在先也已说过,还有愿使偏爱我的文字的主顾得到一点喜欢;憎恶我的文字的东西得到一点呕吐,——我自己知道,我并不大度,那些东西因我的文字而呕吐,我也很高兴的。
别的就什么意思也没有了。
倘若硬要说出好处来,那么,其中所介绍的几个诗人的事,或者还不妨一看;最末的论“费厄泼赖”
这一篇,也许可供参考罢,因为这虽然不是我的血所写,却是见了我的同辈和比我年幼的青年们的血而写的。
偏爱我的作品的读者,有时批评说,我的文字是说真话的。
这其实是过誉,那原因就因为他偏爱。
我自然不想太欺骗人,但也未尝将心里的话照样说尽,大约只要看得可以交卷就算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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