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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真心地砰砰又磕了三个头。
他磕头磕得认真,全然没察觉走廊另一头,詹伯推着一架轮椅,停在了离他大约七八步的地方。
轮椅上是那个脾气不大好的辜先生,主仆两个一站一坐,都十分沉默,深深地望着他的背影。
他们来得刚刚好,正巧听见辛实替辜镕求神拜佛。
磕完头,辛实继续低声求:“他做的都是大善事,可他现在落了难。
妈祖娘娘,好人的日子不该这么难过,对不对,这对他不公平。
请妈祖长长久久地护佑他,让他平平安安的,事事顺心……”
詹伯现在很难形容自己的心情,说震撼吧,还有点欣慰似的难过——替头家难过。
当初头家坚持留守祖宅,挚友拦他,至亲也拦他,所有人都要他走,去逃难。
难道大家看不出来头家在惦记什么?不是,只不过认为即使是几千几百条普通人的命,也抵不过头家这条命金贵。
就连平时最乐善好施的老太太都说不值得,耳提面命地斥骂:“厂和矿,不要就不要了,扔在这里,我叫你大伯派几个大兵关上门看守好,以后再来收拾……”
头家或许是反驳了一句什么,老太太把拐杖蹬得地板笃笃作响:“工人,你还想着工人?你难道还想管他们死活?阿镕,你做过军人,难道还不知道,乱世里最贱的就是人命,你连自己都快管不了,还想去管一管别人。
这不是善,不是义,是傻。
有几个人会谢你?你又能保护他们几时?升米恩斗米仇,等你护不了的那天,多的是人用唾沫来淹死你。”
老太太不理解头家,可有句话绝对没有说错,确实,这世上的人大多是一个样,买卖不成,什么体面也都没了。
可辛实却总是出乎他人意料,这个年轻人的心里,似乎无论如何总有一份仁义,即使刚才头家说不要他,他那副灰心丧气的表情简直像是天塌了下来,但此刻却还是能真心诚意地为这个萍水相逢的人向上天求一份宽宥。
这是个真真正正有一颗纯善之心的人。
一瞬间,詹伯简直有些痛惜。
他忍不住低头瞧了眼头家,辜镕的神色十分平静,单薄的眼皮低垂,露出两道不大深刻的双眼皮褶皱,眼睫缓慢地眨着,不知道心里在想什么。
詹伯低头,靠近辜镕的耳畔,忍不住道:“头家,像他这样的年轻人,用心当自己人养上几年,能效忠你一辈子。
你怕老太太看了难过,不愿意待在老太太身边,可是我已经老啦,还能够伺候你几年?这么好的一个孩子,你当真不要?”
辜镕欲言又止,英挺漠然的面孔上,有种举棋不定的犹豫。
他那颗寂寞坏了的心里头从没有过这种感觉,像是感动,又像是害怕,还是怕多一些,他在枪林弹雨里头都没有这样无措过,简直有些畏惧,畏惧这个真挚地仆倒在地上为他祝祷的年轻男人。
这人甚至不能称得上一个男人,两颊瘦得凹陷下去,五官更加突出,杏核似的大眼睛,小鼻梁,红嘴唇,纤长的四肢和脊梁像几根竹竿似的,架着身上那件洗得起了毛边的灰衣裳灰裤子。
十七八有吗,还是个少年罢了。
平心而论,辜镕并不讨厌他,正如詹伯所说,辛实长得确实讨喜漂亮,是种可怜巴巴的讨喜、本本分分的漂亮,实在令人难以对他产生厌恶,甚至让人想为他做点什么。
就像遇见一只瘦巴巴的狗崽子,稍微有点善心和钱财的人,情不自禁就会想把他养得胖些。
把这个人留在身边,不会是件坏事——他脑子里清楚这件事,那时在饭厅里头,隔着那扇屏风听到辛实主动提起时也动了心。
可是他这个人,腿和耳朵坏了以后,心也跟着坏了,添了很多的毛病。
而最大的毛病就是变得敏感又脆弱,受不了别人说他残,说他废,就是无意看他一眼都让他觉得不好过。
辛实是无心之过,是受了绝对的迁怒,他全知道,但忍不住就是要把怒火发在他头上。
此刻辜镕不否认,他心里后悔了,后悔那么轻易地去抹灭一个年轻人的生路。
在一个陌生地方谋生,不容易。
而且詹伯也为辛实求了情,即使辛实可有可无,詹伯的面子却应该要给,他应当答应。
他已经有点想松口,可心里头,忍不住还是有点抗拒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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