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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又推开门,屋里黑着灯,没有人,只有妞妞。
她大约醒了一会儿了,趴在床上,抬着脑袋,正呜呜地哭。
我冲过去,把她抱在怀里。
妞妞的哭声真是牵动我的五脏六腑,因为她轻易不哭,也因为她命太苦。
这是除夕之夜,无数家庭聚在电视机前兴高采烈地百无聊赖。
我独坐在黑屋子里,怀里是妞妞。
她小手紧勾着我的脖子,小脑袋紧偎着我的肩膀,似睡非睡。
我搂着她,也似睡非睡。
在这朦胧中,我忽然异常清晰地感觉到岁月正飞快流逝,带走妞妞,也带走我自己,一眨眼生命已到尽头。
我自己的喊声把我惊醒:人生真是一个骗局!
新年的钟声响了。
二
一下,一下,又一下……我清醒地感觉到沉重的打击接二连三地落在我的头颅上和脸上,但分不清是棍棒还是拳头,好像两者都有。
奇怪的是不感到痛。
每一次打击,只觉得头颅内翻江倒海,像打开了闸门一样,鲜血从嘴和鼻孔涌出。
恍惚中还感觉到,一种铁器生生插进我的嘴里,我本能地伸手去抓,是一根弯曲的粗铁条,建筑工地上常见的那种。
一颗门牙被撬落了,另一颗被撬断,挂在牙龈上摇摇欲坠。
还在打,血还在涌。
今天是完了。
我很清醒,心中并无太大的恐惧或悲哀,主要的感觉是窝囊,觉得太窝囊。
一个春日的夜晚,我无端地倒在一个陌生城市的偏僻街道上。
背后是一堵断墙,断墙后是昔日的古都,今日污浊的市场。
千里之外,有我的那个正在遭灾的小小的家,现在活着但很快会死去的女儿,明知徒劳却仍然全神贯注地抚育着女儿的妻子。
我倒在墙脚的土坡上,地上潮乎乎的。
一共是三个凶手,围着我。
灯光幽暗,我只能看清其中一人的脸。
他们都很年轻,像是郊区的农民。
那张露在微弱灯光中的脸不断地用陕西话骂骂咧咧。
他们的殴打和吆喝仿佛离我很远很远,此时此刻,我明白自己是一个孤儿,已被世界抛弃。
我脑中闪现劳伦斯笔下的那个被黑人活活献祭的骑马出走的女人,昆德拉笔下的那个被柬埔寨流氓杀死的法国数学家。
一个孤零零落在野蛮人手中的文明人只好任凭宰割,没有任何语言和法则可以解救他,甚至连恐惧和愤怒也都成了太奢侈的感情。
当然,我不无遗憾地想到了雨儿和妞妞,想到我死了,妞妞在所剩不多的有生之日里将失去父爱,这父爱对她是很宝贵的,雨儿将独自承受妞妞之死的最后苦难,这负担对她未免太沉重。
不过,管不了的事就不必去管了。
真正死到临头时,人是很冷静的,冷静得不存丝毫浪漫的感情。
死了也就死了,死是多么简单的一件事,死简化了一切,结局反正都一样。
然而,盗匪们终于住手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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