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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大人应当很清楚,”
司珹说,“我有什么撒谎的必要?杀了百户,又被当场撞见,我本也是死路一条,如今不过图个清名。”
他声音里的沙哑还在,箭伤延续了这种虚弱,教他的话又变得有几分可信。
季邈停在原地没动作,他盯着司珹,不明白对方究竟哪里来的底气这样愚弄人。
他忽然问:“你叫什么。”
司珹吐字依旧很轻,他这样虚弱,又这样游刃有余。
“司珹,”
季邈咀嚼着这个名字,摇曳昏光里,他眯起眼,“你潜入军营,在我眼皮子底下杀了人。
如今想要一死百了,你把肃北军当什么?”
***
箭镞被拔掉,带着淋漓的血,帐外风雪仍肆虐,司珹胸口的伤还未处理好,手脚就锁上了镣铐。
他原本应被投入虎头牢[1],可那里太过低冷潮湿,这样的天气里,人进去就活不了。
来处没查清,季邈不愿打草惊蛇,私下宣了军医来,把人就地拷在徐百户帐内榻上。
司珹伤得重,额上也烫,迷蒙间眼都难睁开,只听见军医口中倒吸着凉气。
他在这样的昏沉里头痛欲裂,本不属于自己的记忆终于聚拢,飞雪般纷然而至。
那是属于司成的,完整又短暂的一生。
司成七岁以前的记忆太泥泞,颠沛的日子被沤得面目模糊,将他从流离里拉出来的是一双长满粗茧的手,那人将他洗得白净,扛在肩上带回了镖局。
司成叫他张叔,镖局里的人称他张重九。
起先,镖局里头的人不欢迎司成,这行当是走南闯北、刀尖舔血的营生,不需要小孩添作累赘。
好在张重九愿意分他一口饭,司成自己也足够听话。
可惜他太瘦,个头也小,镖客们都拿他当作小狗使唤,叫他小畜生,要他喂马取水,添灯烧火。
有次心情好了,赏他一条肉干,司成高高兴兴收下,塞进怀里,当天睡前献宝似的,捧到了张重九跟前。
张叔摸着他的脑袋,把东西推回去,说这点儿还不够自己塞牙缝,但司成从嫌弃里听出了别的,小孩爬上牛车,侧身躺在草料里,枕在肉香和土腥里睡着了。
那之后,张重九开始教他骑马射箭、握刀提枪,将人养得日渐挺拔。
司成十六岁时,身手已经很好,他个子抽节般往上蹿,骑在马上时脊背很直,坐牛车的人从他变成了张叔,喂马添灯的杂役也变作了他。
八年间镖局里的面孔换了许多,新人不再叫他张重九,而叫他老张头,张瘸子。
司成依旧叫他张叔,会记得每日为他灌一壶酒。
张重九握着酒葫芦,说司成,你有更好的出路。
司成如他所言,越是长大,皮囊里就越透出玉似的矜贵,同过分粗野的一切格格不入。
他话极少,学不来刻意逢迎,总不太合群,镖客们小憩时常夸耀从前睡过的姐儿,咒骂一茬又一茬的匪,末了再骂一句世道乱,讲着自己若是富贾王侯,哄然笑作一团。
司成从不参与这些话题,却在不知不觉中成为话题的一部分。
他生得太白净出挑,走镖时带不了女人,窥|探的眼神暗刀一般剜着他的骨,要他在玩笑里被削为承载俗欲的盆。
世道乱。
世道让山上的匪一茬茬长起来,却总也割不完。
世道让镖局里不断进来新人,又不断送走旧人。
张重九坐在牛车上,渐渐成为最年长的那一个,可惜走镖从不讲究儒道孝悌,握不住刀的理应被抛下。
临到官府诏安的公文被贴在城门口时,司成终于说,张叔,我们走吧。
张重九笑,司成,你早该走了。
司成最终没有走,官府也不肯要瘸子,那施舍般微薄的月俸养不起张叔,甚至养不活他自己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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